“千里投毒”的帽子，我不要！

作者： 商业周刊中文版 | 2020-04-17

4月10日早上6点，吴晨阳正式解除隔离。

她仔细放好《接触隔离医学观察通知书》以及《华大基因核酸检测报告单》两份珍贵的文件，和孩子踏上了回家的路。刚一进北京市区，他们便直奔家附近的早餐点。14天的隔离，让她觉得能吃到店里最后两块油饼是件无比幸福的事。

到小区居委会报道，再到物业办理出入证，吴晨阳终于迈进了自己的家门。瘫倒在舒服的床上，回想从1月22日出发到加拿大蒙特利尔，抢机票搭上“末班机”幸运回国后，又遭遇天津隔离点百感交集的14天隔离期，再到此刻躺在家中，她感觉自己像做了一场梦。

“这场疫情让每个人的生活都发生了变化，我所遭遇的一切，不过是我人生路上的一个小波折。我不会说这段经历有多厌恶，但我希望我的故事能够给以后的人，特别是各地行政管理部门一些警醒和提示，可以更加进步。”4月11日早上，吴晨阳告诉《商业周刊/中文版》，“因为我绝对不是最后一波被隔离的人。”

交谈中，我们明显感受到吴晨阳被解封后的快乐，也能体味出这段特别的经历带给她的无奈与反思。

1月22日，吴晨阳根据早就定好的旅行计划，带着孩子从北京飞往加拿大蒙特利尔去旅行。由于新冠疫情，原本计划2周的旅行，延长至2个多月。幸运的是，她在3月25日赶上了蒙特利尔飞往北京的最后一班飞机。

根据3月31日，教育部统计数字显示，中国海外留学人员总数约160万人，目前在国外约有142万人，分布在不同国家和地区，其中美国和加拿大是人员最多的两个国家。一支庞大留学群体，在海外疫情日益严峻，学校停课下，纷纷想办法回国。然而，为了控制疫情的发展，国内各大城市发起了境外人士最严格的“隔离措施”。此后，因我国政府为遏制境外输入病例持续增长势头，而出台的一系列政策，蒙特利尔飞往北京的航班几乎被全部取消。

与此同时，网络上爆发了一股反对境外人员归国的“网络暴力”。“万里投毒”、“败类”、“无耻”、“不要脸”、“墙头草”这类词语比比皆是。“与数量庞大的留学生群体相比，我们是非典型案例。”3月30日，吴晨阳告诉《商业周刊/中文版》，“我们只是拿着中国护照出来旅游的中国人，但却被这样的语言暴力对待，内心很不舒服。”

根据各地方防范境外疫情输入的措施，居家隔离/集中隔离14天是必经的阶段。回国后的吴晨阳被分到天津隔离点某个酒店进行隔离。在吴晨阳看来，她所在的隔离点完全不符合医学隔离所要求的干净卫生的环境、各项收费高昂、检测流程混乱，以及时不时冒出的确诊病人，让她惊魂未定。如今，尽管已经安全到家，但吴晨阳更迷茫的是，作为一个创业者，全球封锁后，她的公司要怎么办？什么时候能够恢复？这一切，答案还远远未知。

最近几天，吴晨阳连续几次接受了《商业周刊/中文版》的独家专访，以下为她的口述内容：

我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，也是一名连续创业者，目前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创始人，现在员工数量不到10个，正处在创业攀爬期。

2019年11月我就已经定了去加拿大蒙特利尔过春节的机票。1月22日，是我们离开北京的日子。当时，只是听说了武汉有疫情，在飞机上我们也都戴了口罩。北京时间1月23日，我们落地蒙特利尔机场，打开手机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朋友圈里漫天飞着“武汉封城”的消息。在安顿好家人后，我下意识到周边的超市去买口罩，当时蒙特利尔的口罩也已经被当地华人抢光，但是因为无意中在Pharmaprix买到的一小盒大概20只口罩，我也没太当回事。第二天，当听说的朋友再去那个地方买口罩时，已经断货了。这件事只引起了华人的注意，并没有引起蒙特利尔人更大的反应。当时国内的孩子被禁足在家中只能上网课，蒙特利尔看上去一切正常，孩子在这里按部就班地上着英文、钢琴和芭蕾舞蹈课，所以我也就没着急回去。但我每天都在关注3月底的机票，时刻准备着买票回家。

3月5日左右，国外疫情越来越严重。意大利、美国等国的确诊人数不断攀升。一直到3月12日，加拿大总理特鲁多妻子苏菲被确诊，总理被隔离，我才开始有点慌了。也就是从那天起，蒙特利尔整个地方都开始慌了。

魁省目前应该是加拿大疫情最严重的地区。我一位蒙特利尔华人朋友，是airbnb上的房东，有三套房子出租，每个月约有2万多加币的收入。蒙特利尔疫情爆发后，她很难请到保洁阿姨去打扫卫生，游客也纷纷取消订单，生意几乎暂停。而她老公经营着一家日餐店，也随着疫情的爆发，逐渐关闭了堂食服务，只能外卖。3月30日，彻底关门，因为没有人给他供原材料了。

我从2月底开始，就趁着孩子上课的空档，像老鼠搬家一样，跑各种超市找生活和防护物资，搬回家。终于在当地老外搬空Costco、Walmart之前，囤齐了基本的生活物资。我为家人准备好了一次性防护手套、雨衣，以及免洗洗手液，以及3M的n95口罩。

接下来就到了最难的环节——订机票。各大航空公司出台了相应的政策来帮助回国的人。1月27日，我打电话给国航，得知可以免费退改签。但2月3日，国航回复我说1月28日出了新政策——只能免费退，不能免费改签。我进退两难，退了机票，我怕再也订不到回家的机票。改签，则需要交一大笔差价。这其中，国航客服电话一直很难打进去。第一次，我等待了2个多小时才接通。第二次等待了4个小时。我明显感觉到不能耗下去了，便当机立断退了机票。

3月12日特鲁多妻子苏菲确诊当天，我在国航APP上定了3月25日的直飞机票。当时我们几个人的机票不到1.6万元。第二天一睁眼，国航经济舱已经变成每张1.8万了。要命的是，再往后航班也没有了。

惊魂未定的我，很庆幸当初的决断。

从特鲁多妻子苏菲确诊到我们走，也就间隔十几天。事实上，2月11日，我就在蒙特利尔机场看到，不止一处张贴着英法中三国语言关于新冠病毒的知识，但是加拿大人民很淡定，并没有人戴口罩。就在我们离开的前一天，蒙特利尔的老外们大部分还没有戴口罩，超市已经要求客人进门要涂免洗消毒液，并有了擦手推车的消毒湿巾。

可以说，在新冠疫情的防护上，中国人和外国人已经是两个世界。

去机场的路上，我查到所乘坐的航班拥挤度为98%。办值机时，值机柜台会发给每个人3份旅客告知书个人承诺书和1份流行病学调查表，我们需要填好在登机口测过体温之后交。中国人防护得都特别到位，全体戴口罩，有的还戴了两个，还有一些人穿了全套的防护服，有蓝色的，有白色的。候机时，大家情绪都还比较稳定。

蒙特利尔时间3月25日16:00，飞机起飞。空姐全副武装，后背写上号码，用以区分。起飞之后，每位旅客标配两份餐盒，两小瓶水，耳机不再提供，并需要填写健康申明卡和中国旅客入境信息登记卡。全程测体温5次：登机口1次，飞行中3次，下机前海关检疫1次。15个小时的Hard飞行模式，我们只是少量进食饮水，没去卫生间。因为戴着口罩，睡觉也没睡好。

北京时间3月26日18:41，飞机落地。一系列的检疫检测，签承诺书，做咽拭子核酸检测等完成后，已经过去了4个小时。我们跟其他几个航班的旅客被打散，又根据隔离点被重新分组。之后我们被带到一个大巴上，等待了1.5个小时。期间，车上只有一个司机和一名边检工作人员，没有人告诉我们，会被拉去哪里，14天之后会怎安排。不过，边检工作人员说我们很幸运，搭乘了最后一班从蒙特利尔飞来的航班。据说，就在我们在飞机上的时候，又有了新政策，航线大幅度削减，每家航空公司经营至任一国家的航线只能保留1条，且每条航线每周运营班次不得超过1班。

落地10个小时后，凌晨近5点，我们一行约100人乘坐大巴到达天津市的一个隔离点。如此折腾，车上孩子们已经又冷又困，不停喊饿。而我们却被告知不能下车，等了将近1个小时，我们才被通知可以下车搬行李消毒，但是每次只能允许4个人下车。酒店电梯只给工作人员用，我们这种密集接触人员只能走户外的三层楼梯。

入住后，按照规定，两人一个房间。我所住的房间里，水龙头、烧水壶锈迹斑斑，床单下的污渍赫然在目，完全不符合医学隔离的卫生标准。房间没有供暖，也不让开挂在墙壁上的独立空调，天津的天气晚上0度左右，很多人都在喊冷，特别是老人，几乎要感冒，但是又怕感冒引发发烧，导致免疫力降低，而被新冠病毒击倒。大家就在这样的慌乱忐忑中度过了第一天。

所有在此隔离的人都被要求扫码进了一个群，群里有酒店老板，以及其他工作人员。我们在群里互相打气，鼓励，也为顶着“千里投毒”的帽子而愤愤不平，但我们都尽量忍住，不提意见，否则就被骂“公主病”、“事儿妈”。

每间房400元的价格让这个群第一次炸开了锅。我在携程上看到这个酒店的报价是不到100元/间夜。有的家庭被一家三口分为三个房间进行隔离，每天400元，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。餐费每人每天60元算，但统一发的早餐竟然有发霉的馒头……

沟通是漫长的。酒店老板说区政府统一标准，并抱怨说现在服务员很难找，花平时3倍的工钱都没有人来，所有的物品都要每天消毒杀菌，成本高。并称，我们走了之后，所有的东西都要销毁。

我理解酒店老板的难处，但我也知道国家给隔离酒店都有补贴，且规定隔离酒店不能涨价。群里好多留学生开始不停地发帖子，给卫健委、天津市政府甚至12345打电话。争取终于有了反馈。第二天开始晚餐酒店开始配备水果，还将我们分成了几个小组，以方便服务。房价也由最开始的400元/间夜，降到160元/间夜，大家喜大普奔。

我们理解因为接待能力有限换不了酒店，也理解临时政策之下可能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，当问题暴露出来之后，看到政府第一时间的决策和响应，让价值和价格可以对等，也深感安慰。

刚消停几天，群里又炸了。4月3日一早上，我们接到通知，核酸检测的费用是360元，自费。同样是核酸检测，北京是110元，湖北40元，深圳免费，全国各地都在200元左右。当时，我们并没有看到政府的明文通知，小组组长就在群里说一句，就像在群里说发饭了一样，相当随意。然后，酒店老板开始在群里催大家交钱了，重要的事情说了三遍。

一波未平一波又起，当天下午又爆出同一个航班出现了确诊病人，大家又不淡定了。被确诊的18岁高中小同学跳出来承认是自己，并担心跟自己接触过的人是否也发烧。大家跟福尔摩斯一样，帮他找原因，找线索，也都在安慰他，让他多加强营养。这位确诊病人在前一天就已经进医院做了检查，至今已经安全无事。4月4日，救护车又从酒店拉走了一位发烧的旅客，所幸，核酸检测呈阴性。但现在有太多无症状病人，我的心始终悬着。

4月10日，是隔离结束的日子，这意味着我可以一大早吃到北京的油条豆腐脑了。

在隔离点14天的日子，从一件件小事，我真切地感受到地区之间的行政管理水平的差距。

首先，隔离点的设置十分必要。就在我离开隔离点做最后一次核酸检测时，还有一个同批次航班的旅客被检测出来，此前他毫无症状。现在，各国也在学习中国的经验并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调整。加拿大表现得越来越硬核，要求从国外旅行回来的必须自我隔离14天，一旦抽查发现违规，将收到巨额罚单甚至判刑。

其次，检测标准各地不统一。隔离点作为第一入境地，检测项目需要有统一的标准。我所在的隔离点在14天里，只提供结束前一次咽拭子核酸检测（部分密接人员下飞机时会有一次咽拭子检测）。而某些省市可以提供2-5次咽拭子核酸检测，最终离开的时候，还会提供血清检测。据我了解，咽拭子核酸检测大多被用来初筛，准确率也存在一定的误差。

第三，我们属于医学隔离，但是我所在隔离点的卫生条件实在让我不得不吐槽。我们并非是一群挑刺的人，诉求不过是干净卫生。我与国内其他隔离点的朋友都有沟通过，他们住的星级酒店，吃的也不错。很多人会说，国家还让你们回来，你就知足吧。请问，容不下一点质疑和批评，就是真爱国了吗？包容不是蒙起眼睛，乐观也不是把悲剧看成喜剧。就像养娃，是不是一味地护犊子就能培养出栋梁？

第四，这次回国，小留学生们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。当这些经历了几十个小时的飞行和等待，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国的孩子们，无论在哪里，都是静静地排队等候，听从指挥，没有喧闹。对工作人员有问必答，微笑致谢，遇到不公平也采取合理的方式表达，不带有戾气。就连确诊的小同学，一边感谢医护人员，一边在医院里还担心着其他飞机上的乘客，会不会因为他而感染，良心不安。

作为一个创业者，我拥有自己的公司，有着员工，我完全可以把公司关掉套现，实现财务自由，但是我不能。我必须为每一个员工负责，不让他们失业。我们办公室在疫情期间都是空着的，但租金照样付，我没有享受到国家出台的税费减免优惠政策，就在前一天，我还收到了房租催款的信息。疫情来临，作为一家初创公司，大家一起及时调整战略方向，我们的脚步从来没有停止过。

我不想标榜自己为国家做多大贡献，但我真的想对那些给我们扣上“千里投毒”帽子的人说一声：“看一件事情，不要先加上恶意与仇恨。以同理心看待他人，社会被撕的裂痕才有机会变小与弥补。”

胡适先生曾说: “中国人不爱中国人，却很爱国。因为爱人是需要投入情感，付出时间精力，经济成本的，爱国只需要付出口水……”胡先生的话，见仁见智，但至少，让每个人的人性散发温暖与光芒是我们追求的目标。

（应受访者要求，名字为化名。）